至于自己,陈平安觉得身为三境练气士,如何平易近人都不过分。
高陵和另外一位武夫宗师走出行亭,就站在那边,也不退回有火光摇曳的行亭内。
于是陈平安就善解人意道:“孙道长,我觉得对方不是易于之辈,面相瞅着就不善,我们还是绕路吧?”
孙道人如释重负,点头道:“我们修道之人,不作意气之争。”
于是四人准备离开这条羊肠小道。
不曾想那边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锦衣年轻人,腰间别有一支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笛,入冬时分,还手持一把并拢折扇,轻轻敲击手心,笑望向道路四人,“相逢是缘,何必着急赶路,不如来亭中一叙?”
一看到那个腰别笛子的俊逸年轻人,陈平安就难免想起苍筠湖打过交道的何露,被黄钺城城主叶酣藏藏掖掖的高徒兼嫡子。何露曾经与那宝峒仙境的晏清,是享誉十数国版图的金童玉女。
狄元封压低嗓音说道:“看模样,是北亭国最著名的那位小侯爷了。”
北亭国雄毅侯独子詹晴,是一个出了名的风流子多情种,朝野上下,口碑毁誉参半。
勾搭了北亭国的大家闺秀,就被一国士林大骂,笔伐口诛,若是勾引了别处水霄国或是芙蕖国的权贵女子,北亭国整座江湖便都要大声叫好。
至于这位小侯爷本身,似乎从未有过涉足习武或是修行的传闻。
这会儿无论孙道人与狄元封如何打量,也瞧不出对方底细,反正瞅着脚步轻浮,言语中气不足,多半是在那脂粉阵刮骨刀下乐在其中的王侯之家浪荡子。
陈平安也没能看出这位北亭国小侯爷的深浅。
那就更需要小心对待。
那位小侯爷拉下脸,说道:“怎么,四位山上神仙,依仗身份修为,给脸不要脸?非要我跪地磕头求你们,才肯赏脸?”
陈平安有些感慨,如果不是对方靠山够大,那么能够活到今天,一定是祖宗积德了。
不过由此可见,水霄国云上城与彩雀府,确实算是厚道的山上门派。
不然这两座门派的谱牒仙师,如果数百年来一直行事跋扈,哪有山头附近这些权贵公孙作威作福的份?早就吃过亏挨过打,夹尾巴乖乖做人了。最少也不该在一拨狭路相逢的陌生修士面前,如此强势,这都算在自己脑门上贴上“求死”二字了。
孙道人与狄元封心声交流过后,打算还是绕路避让。
如果这还会被对方追杀,无非是放开手脚,搏命厮杀一场,真当山泽野修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?
就在此时,那座荒废无数年的破败行亭,走出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修,身后跟着一位几乎没有呼吸气息的佝偻老人。
女子瞥了那进退失据的道路四人一眼,与那位小侯爷笑道:“算了,一伙碰运气的野修而已,让他们过路便是。”
詹晴点点头,与女子一起走回行亭,高陵与那侯府扈从也都让出道路。
一行四人,这才继续赶路,经过行亭之时,孙道人只觉得背脊发凉。
谁都目不转睛,不会多看一眼亭中光景。
狄元封有些心情凝重,此行寻宝,这么个变数可不算小。
等到四人走远,行亭之中,詹晴便又是另外一副面孔,手持枯枝,拨弄篝火,淡然道:“这些野修都不麻烦,麻烦的,还是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位嫡传弟子,此次哪怕不是沈震泽亲自护道,也该有出动那位龙门境供奉。尤其是彩雀府那位掌律祖师武峮的脾气,一向不太好。说来说去,其实还是后续,要小心与这两个邻居交恶,不在洞府机缘本身。”
女子嫣然笑道:“后续?我帮你走一趟彩雀府和云上城不就行了。”
詹晴抬起头,无奈道:“白姐姐,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。咱们山下,求的是长长久久的安稳日子,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。”
然后詹晴微笑道:“不过等到白姐姐跻身地仙,又是两说,我就可以高枕无忧。”
原来这位小侯爷年少时,便认识了上一次返乡的水龙宗白璧,芙蕖国皇帝陛下都要以礼相待的女修。
此后双方一直书信往来。
白璧此次对于洞府机缘,就像狄元封三人所猜测的,哪怕在芙蕖国境内,依旧兴致缺缺,只不过刚好是来见詹晴,才有这趟访山寻幽,也算是无形中当了这位北亭国小侯爷的护道人。詹晴亦是修道之人,而且师传相当不俗,不过他师父是一位性情乖张的野修元婴,詹晴早年能够成为此人弟子,其实历经劫难,当年也是给折腾得半死不活,硬生生熬过来的,期间艰辛,詹晴甘苦自知,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而白璧正是知晓此事,才会与一位世俗小国的侯爷之子,长久联系。
不然当年看一个粉雕玉琢小娃儿的那点喜欢,早就在修道生涯之中烟消云散。
后来靠着詹晴和白璧合力牵线搭桥,那位元婴野修才在水龙宗那边当了个挂名供奉。
双方各取所需。
白璧算是为祖师堂立了一功,还得了一件法宝赏赐。
不过此次再见到詹晴,白璧还是有些别样欢喜。
不曾想当年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可爱稚童,已经如此俊俏了,在詹晴的死皮赖脸的纠缠后,她便答应对方,私底下有过一桩约定,若是有朝一日,他们双双跻身金丹地仙,白璧便与他正式结为神仙道侣。如今詹晴还只是洞府境,但其实已算一等一的修道美玉。
至于如今那些被詹晴金屋藏娇的凡俗女子,在白璧眼中,又算得了什么?十年一过,姿色衰减,三十年再过,白发苍苍。
何况詹晴此人,道心坚定,对待所谓的人间佳丽,其实更多还是少年心性的玩闹,如那收藏大家收集字画珍玩,没什么两样。
不过来年等到詹晴跻身龙门境,有望结为道侣,詹晴若是还敢不知轻重,处处留情,沾染红尘,就得小心道侣不成,反而变仇家了。
所幸詹晴不是那种蠢人。
白璧忍住不告诉他一个真相。
那就是她当下其实已经跻身金丹,已经属于真正的山上得道之人。
所以哪怕不依靠水龙宗弟子身份,没有任何元婴修士坐镇的云上城与彩雀府,都有理由去忌惮她几分。
白璧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,倒出一物,然后伸出手掌,那条青绿如玉雕而成的小鱼,便沿着手心爬到她手指之上,微微仰头,面朝詹晴。
詹晴直觉敏锐,顿时悚然。
白璧以手指轻轻弹击小鱼头颅,后者这才温驯趴下,白璧笑道:“这是我们水龙宗那座深潭独有的牛吼鱼,百年一遇,声如雷鸣,被小家伙面对面吼叫一声,威力不亚于承受地仙一击。是我刚刚得到的宗门赏赐,回头你我分别,再送给你。”
詹晴神色不变,转头凝视着那位火光映照下的动人女子,轻声道:“很希望此生此世,牛吼鱼就这么一直留在白姐姐手中。”
这位小侯爷的言下之意,当然是唯有相逢无别离。
白璧脸色羞红,嗔怒道:“油腔滑调!修行不济,花言巧语的本事,倒是一等一!”
詹晴神色十分无辜。
孙道人一行人,除了不苟言笑的黄师,其余三人都察觉到了其余两位的那份战战兢兢。
陈平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,免得孙老前辈尴尬嘛。
他问了个人之常情的问题,“孙道长,这枚铃铛,可是听妖铃?”
高瘦老道点头道:“捡漏而来,品相一般,洞府境妖物靠近,此铃都可发声。”
陈平安惊叹道:“这可值不少神仙钱,没有一百颗神仙钱,肯定拿不下!”
孙道人笑道:“差不多吧。”
竹杖芒鞋的狄元封这会儿,还是有些心情不悦。
因为那个北亭国小侯爷,长相皮囊,让他有些自惭形秽,而且这种让自己如履薄冰的访山探宝,对方竟然还有心情携带女眷,游山玩水来了吗?!关键是那位姿容极佳的年轻女子,分明还是位拥有谱牒的山上女修!道理浅显,几个山泽野修的女子,身边能够有两位强势武夫,心甘情愿担任扈从?
至于黄师,依旧面无表情,老老实实背着大行囊,走在队伍最后。
四人路过行亭后,愈发健步如飞。
百余里蜿蜒险峻的羊肠小道,走惯了山路的乡野樵夫都不容易,可在四人脚下,如履平地。
这便是修行的好。
再崎岖难行的人间道路,修行中人,来往无忌。
世间多风波险恶,修道之人,仿佛随意伸手便抹平。
至于修道路上的种种忧患,大概算是已经站着说话,无需喊腰疼。
此去百余里山路,再无遇到任何人。
会一些粗略堪舆术的孙道人,很容易就辨认出山势,带着身后三人来到一处幽静崖壁处,石洞深邃幽暗,并无石碑也无刻字,崖壁两侧挂满薜荔,此物在世俗草木当中,相对能够稳固山水,高瘦老道人摘下一片苍翠欲滴的薜荔绿叶,在指尖轻轻碾碎,嗅了嗅,点了点头,却没有多说。随后老道人开始散步,时不时跺脚,最后蹲下身,抓起一把土,掂量了一下,然后转头笑问道:“道友,你既然能够画出撮壤符,想必对于世间土性,十分熟稔,可有独门见解?这对于我们进入府邸,可能会有帮助。”
陈平安面有为难。
狄元封便眯起眼。
黄师也看向了这位露怯的黑袍老者。
陈平安叹息一声,也走出数步,脚步各有轻重,似乎在以此辨认泥土,边走边说道:“那就只好献丑了,委实是在孙道长这边,我怕惹来笑话,可既然孙道长吩咐了,我就斗胆摆弄些小学问。”
陈平安停步蹲下身,捻起一点泥土,轻轻一抛,然后握在手心,攥拳摩挲一番,松手后,然后起身换了几处地方,动作如出一辙,最后说道:“果然是被洞府流溢出来的灵气,浸润了最少三百年之久的风水土,由于水气阴沉,远远重于寻常泥土,世间阳间住宅地基,或是好似阴间宅邸的坟茔,若是添加此土,是可以帮着藏风聚水的。”
说完之后。
三人就看到那位黑袍老人告罪一声,说是稍等片刻,然后火急火燎地摘下斜挎包裹,转过身,背对众人,窸窸窣窣取出一只小瓷罐,开始挖土填装入罐,只不过拣选了几处,都取土不多,到最后也没能装满瓷罐。
这一幕看得高瘦道人都差点没忍住,也要一起发财。
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雷神宅的仙师,孙道人这才没跟着挖土。
陈平安重新挎好包裹,拍了拍手掌,笑得合不拢嘴,“赚点小钱,见笑见笑。”
狄元封这会儿终于可以确定,这老家伙要是一位谱牒仙师,他都能把手中那根暗藏一把软剑的竹杖吃进肚子,连竹子带剑一起吃!
然后三人就看到这家伙在犯愣。
孙道人只好提醒道:“道友,进入这座府邸,是不是应该取出一张破障符?”
虽说此处府门第一道禁制,只是常见的山水迷障,类似鬼打墙。已经被前边那拨先到却没好命先得的替死鬼破去,但是接下去的机关,才是要命的关隘。可小心起见,当然还是需要破障符开路,再说了,破障符又不花三人的钱。
陈平安一脸没什么诚意的恍然大悟,捻出一张寻常黄纸材质、金粉作符砂的过桥符。
只是陈平安很快转头看了眼来处道路,为难道:“那位小侯爷,可就在咱们后头不远。”
狄元封笑道:“若是这都不敢争先,难道得了宝,事后遇上了小侯爷,咱们就要双手奉上?”
陈平安这才双指轻轻一抖,砰然燃烧起来,照亮洞府道路。
然后没有率先走向洞窟,而是捻住那张燃烧缓慢的破障符,递向狄元封,谄媚笑道:“还是秦公子带路吧?我这把老骨头,可吃不住半点疼,若是不小心被凶险机关,伤到了筋骨,其实还还说,可万一坏了大事,便不美了。”
狄元封望向一旁正在打量洞窟顶部石壁的黄师。
后者倒是没有犹豫什么,接过那张山水破障符,率先走向洞窟深处。
一行四人,蜿蜒前行数里路之长,依旧不见尽头。
凉风飕飕,却无察觉到有半点阴煞之气。
这让孙道人心中稍安。
这处仙家洞府的旧主人,定然是一位宅心仁厚的谱牒仙师了,虽说禁制之后,又有可以夺人性命的机关,可事实上第一道鬼打墙迷障,本身就是善意的提醒,并且按照唯一一位逃出生天的野修所言,迷障不伤人,两次进入,皆是兜兜转转,时辰一到,就会迷迷糊糊走出洞窟,不然换成一般无主府邸,第一道禁制往往就是极为凶险的存在,还讲什么让人知难而退,山上修行之人,擅闯别家宅邸,哪个不是该死之人?
由于四人行走极为缓慢小心,又走出足足半个时辰,这才来到一座寒意森森的洞室。
孙道人好说歹说,才让那位黑袍老者又捻出了一张破障符,照亮道路,同时以防邪祟埋伏。
在此期间,孙道人看在那张符箓的份上,更是珍稀自己性命的缘故,与那位姓陈的道友仔细说了些此行禁忌。
这可都是先前那拨野修用两条道友性命换来的。
孙道人当然不希望这个家伙一个冲动,就触发机关,连累他们三人一起陪葬。
四周青石墙壁之上,皆有色泽如新的彩绘壁画,是四尊天王神像,身高三丈,气势凌人,天王怒目,俯瞰四位不速之客。
四尊栩栩如生的神像,分别手持出鞘宝剑,怀抱琵琶,手缠蛇龙,撑宝伞。
众人脚下是一座八卦阵,又雕刻有双龙抢珠的古朴图案,只是本该有宝珠存在的地方,微微凹陷,空无一物,应该是已经被前人取走。
孙道人只是看了几眼神像,便有些头皮发麻。
不过仍是硬着头皮,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只袖珍罗盘。
罗盘虽小,但是极其复杂,里外有三十六层之多,若是凡夫俗子手握此盘,任由瞪大眼睛观看计数,估计都数不清层数。
高瘦道人手持这块砸锅卖铁买来的山上罗盘,开始绕行八卦阵,在四尊天王神像脚下“散步”。
狄元封轻声提醒道:“孙道长,最好快些,那位北亭国小侯爷一旦也跟着进入此地,咱们可就要被关门打狗了。按照那个幸运野修的说法,地面无碍,只要不触碰四尊神像,随便折腾都没关系。他没胆子胡说八道,不然没办法活着走出北亭国。”
孙道人头皮渗出细密汗珠子,沉声道:“马虎不得,还是小心些。”
黄师望向那位持剑神像的壁画剑尖处,然后视线偏移,望向那把琵琶丝弦。
狄元封则蹲在地上,仔细端详那两条如今已经失去宝珠的石雕蛟龙。
黄师突然停下视线,正是神像剑尖所指方向蔓延而下的某处,他走到一处那尊神像脚边,眯眼凝视,是一些哪怕是修道之人都极难发现的蝇头小楷,但是被抹去许多,断断续续,只留下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内容,看痕迹,本该是两三百字的篇幅,被掐头去尾不说,尤其是最为重要的后文,竟然全被擦拭殆尽,极有可能是先前有人,故意留下这些无用文字,来恶心后来的入山之人。
神像脚边的石壁之上,如今只余下那“……素性好游访仙,竹杖芒鞋,阅遍诸山,以此山最幽,只是此处禁忌颇多,不可不察,后世若有同辈中人有缘来此,应当……”
以及最后仍是断句的“定睛天外处……雨中古龙潭……”,分明是一首文人雅士的狗屁诗篇了。
黄师心中大恨。
定然是先行一步的家伙,故意磨去了这份珍贵线索。
不过黄师有意无意瞥了眼狄元封,刚好是那竹杖芒鞋。
难不成这个家伙,才是与此地真正有缘之人?
陈平安来到邋遢汉子身边蹲下,狄元封也随之而来。
狄元封看过之后,也是一头雾水。
陈平安也不例外。
只不过相对而言,陈平安是最无所谓的一个。
真要打开了洞府第二重禁制,就又得心弦紧绷,何苦来哉。
不过陈平安很快就叹了口气,默默告诫自己,这种想法要不得。
黄师突然说道:“使用遁地符,当真也会触发机关?”
狄元封沉声道:“确认无误!先前野修便尝试过,于是又死了一个。除非是那传说中能够不动摇山根丝毫的开山符,才有些许机会,但是估计需要消耗许多张符箓才行,此符何等金贵,就算买得到,多半也要让我们得不偿失。”
陈平安可不知道什么开山符,只是心境上换了一种想法,便开始真正用心观看那些文字,皱了皱眉头,摊开手掌,沿着那些文字和大片磨痕,轻轻摩挲而过。
然后陈平安说道:“有没有一种可能,其实书写文字与磨去文字的,是同一个人,而开门线索,就一直藏在这些文字当中?”
黄师嗤之以鼻,毫无掩饰。
回过头望去,那个高瘦老人依旧无头苍蝇乱打转。
黄师觉得实在不行,自己就只能硬来了。
至于其余三人会不会死在机关之下,就看他们的命了。
倒是狄元封听过陈平安的言语后,觉得有些意思,开始凝视着仅存文字,用心思量起来。
狄元封站起身,身体后仰,观看一尊佛像,然后缓缓转身,看遍其余三尊怒目状的神像。
随后狄元封走到洞室中央,探出一只手,双膝微曲,手掌缓缓往下移动。
最后狄元封蹲在一处,那只摊开手掌,手背贴在了一条蛟龙的爪下。
狄元封对那高瘦道人说道:“算一算此地的确切卦象,孙老道长,这总能做得到吧!”
孙道人一手持山盘,一手抹了把脸上汗水,然后缩手藏袖中,飞快掐诀,双眼死死盯住那只手掌所在位置,嘴上喃喃道:“死门所在,不合理啊。”
狄元封始终保持那个手背贴地的姿势,脸色阴沉,提醒道:“你们道家何曾怕死?!孙道长这都不看不破?”
孙道人片刻之后,惊喜道:“大吉之地!”
狄元封这才手掌翻转,轻轻握拳,敲击地面,依旧毫无动静。
狄元封皱了皱眉头。
黄师走过去,趴在地上,然后以耳贴地,然后抬头说道:“有回音,好似水滴之声,却又不寻常,应该就是以此触发正确机关。”
狄元封深呼吸一口气,再次一拳重重敲下。
瞬间。
异象横生。
地面上那座八卦阵开始拧转起来,变化之快,让人目不转睛,再无阵型,陈平安和高手老道人都只能蹦跳不已,可每次落地,仍是位置偏移许多,狼狈不堪,不过总好过一个站不稳,就趴在地上打旋,地面上那些起伏不定,当下可不比刀锋好多少。
狄元封和黄师则双脚站定,死死扎根,并无太多挪步,地面偶有阻拦,才脚尖轻轻一点,然后依旧落在原处,比起其余两位,已经算是很潇洒了。
两条原本死物的青色蛟龙,更是如同失去禁锢之后,想要走江入海。
至于洞室处的大门,已经有青石大门轰然坠落,便是黄师都来不及阻挡,更别说一掠而走了。
狄元封环顾四周,最终视线落在那处唯一不动、原本用作安置宝珠的凹陷处。
狄元封对黄师高声说道:“取出酒壶!”
黄师递过去一壶酒,狄元封打开泥封,倒入那凹陷处。
地面变化微有凝滞。
狄元封心中大定,转头喊道:“姓陈的,赶紧取出一张水符,不用玩那花俏的术法!化水即可!”
陈平安捻起水符,一丢而出,在半空中便化成一道蕴含水性灵气的水柱,被那狄元封探臂伸手,掬水一团在手,轻轻放在了凹陷处。
转瞬之间。
洞室之内一阵绚烂光彩骤然而起,黄师是最后一个闭眼,那个黑袍老者是第一个闭眼,黄师这才对此人彻底放心。
四人身形一晃。
恍若隔世。
孙道人一个踉跄跌到在地,头晕目眩,开始呕吐不已。
至于那个可怜兮兮的陈道友,比他还要不如,早坐在地上干呕了。
狄元封挺直腰杆,环顾四周,脸上的笑意忍不住荡漾开来,放声大笑道:“好一个山中别有洞天!”
此处仙家洞府,灵气远胜北亭国这些世俗王朝,令人心旷神怡,
视野之中,不远处有一座巍峨青山,与萦绕山脚的一条幽幽绿水,这方小天地当中,水气弥漫,却不会让人呼吸有半点凝滞,反而随便呼吸一口,便让人觉得神清气爽。
至于那座高山之上,亭台楼阁,鳞次栉比,依山而建,连绵不绝。最高处还有一座屋脊铺满绿色琉璃瓦的古老道观,青山四周,一群群仙鹤盘旋。
人间仙境,不过如此了。
黄师也缓缓站直身体,不过相信狄元封这小子,已经猜出他不是什么底子稀疏的五境武夫了。
但是事到如今,又有什么关系?
你狄元封一个有把破刀、会点术法的五境武夫,难不成还敢与我叫板?
如果不是接下来可能还有诸多意外发生,现在我黄师想要杀死你们三个,就跟拧断三只鸡崽儿的脖子差不多。
狄元封笑道:“孙道长,陈道友,黄老哥,我们这次并肩作战,可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!由此可见,理该我们四人一起占据此地福缘!”
孙道人抖了抖双袖后,抚须而笑,恢复了先前的那份仙风道骨。
就是嘴巴里还有些自己都觉得腻歪的酒荤味,让老道人不太想开口说话。
陈平安环顾四周,也有些唏嘘。
如果换成自己一个人在那洞室,兴许多琢磨一些时分,也能发现端倪,只是狄元封手掌所放之地,位于那道八卦阵的死门,兴许就会让自己心里边打鼓了。但是这位孙道人却能够依靠罗盘,推算出那处确实是生死转换的大吉之地。这才让那位秦公子出拳毫不犹豫。
至于需要水符一事,陈平安没有刻意掩饰,无需狄元封提醒,就已经捻符出袖。
对方一定已经看在眼中,哪怕当时没有在意,这会儿也开始咀嚼出回味来。
陈平安无非是提醒这位嘉佑国秦公子,我修为不济,可脑子还是灵光的,所以想要进了仙家洞府,即便黑吃黑,好歹晚一些再出手。
洞室那边,两位年轻男女,与两位老人并肩站在神像之下,其中一位老者微笑着收起一张凭空出现的符箓,轻轻一震,化作灰烬。
先前四人成功破阵的画面与言语,都已尽收眼底与耳中。
陈平安如果在场,就可以一口气认出三人。
云上城与自己购买符箓的老先生,以及那对巡视集市大街的年轻男女。
正是老真人桓阳,与云上城城主沈震泽的两位嫡传弟子。
那女子惊喜又震惊,好奇询问道:“桓真人先前要我们先退出洞室,却留下这张符箓,是算准了这拨野修可以为我们带路?”
桓云哑然失笑,没有故作高人,摇头道:“他们临近洞府大门之前,沿途几张符箓就有了动静,老夫只是不愿与他们起了冲突,狭路相逢,退无可退,难道就要打打杀杀?何况北亭国小侯爷那拨人,虽说至今还未动身离开那座行亭,不过看架势,显然已经将此地视为囊中之物,我们这边动静稍大,那边就会赶来,到时候三方乱战,死人更多。你们城主师父让你们两个下山历练,又不是要你们送死。”
桓云走到恢复如旧的地面龙爪处,感叹道:“所以说大道之上,偶尔退让一步,也就是登山数步了。”
桓云突然笑道:“呦,不愧是两位七境武夫随行,一人一拳,就打烂了老夫那两张老值钱了的路边符箓。队伍当中,肯定有位高人,寻常武夫是察觉不到那点涟漪流转的,还是说那位小妮子,其实是位金丹地仙了?”
那女子见老真人只是蹲在那边,并无动静,忧心忡忡道:“老真人为何不赶紧触发机关?”
那位云上城的龙门境老供奉,缓缓道:“若是先行一步的那拨野修,守株待兔,试想一下,若是你们两个冒冒然跟上去,一拳便至,死还是不死?不死也伤,不还是死?”
年轻男女相视一眼,都有些心悸后怕。
这位老供奉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桓真人,我能否打塌洞窟来路?”
桓云微笑道:“若是不怕对方没了来路,事后我们也无归路,然后守着金山银山等死,那么自然出手无妨。”
老供奉哑然。
只得作罢。
桓云眼角余光瞥见那双男女,心中叹息,双方性情高下立判。
女子焦躁,男子沉稳。
一直这么走下去,还能不能成为神仙道侣,可就难说了。
那一处灵气盎然的仙家洞府之内,坐拥一座水府的陈平安,如鱼得水。
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,自家水府之内的那些绿衣童子,接下来有的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