槐黄国玉笏郡。
郡城城门那边贴了不少官府和有钱人家的告示,都是些请高人去往家中做法的内容,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赏的言语,至于具体是多少银子,只字不提。
陈平安在墙下仔细看遍那些告示,看样子,郡城内外是挺乱的。
在郡城添置了一些干粮物件,陈平安当晚在客栈落脚,夜幕中,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。
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,有一抹雪白身影四处飞掠,吐着舌头,脸容扭曲,她双脚离地,飘来荡去,不过一身煞气浅薄,只要是张贴有门神的家家户户,不管有无一点灵气孕育,她都不去。如今郡城更夫换了两位胆大包天的青壮男子,阳气旺盛,衙门还特意给他们一笔赏钱,每天可以买酒两壶,那白衣吊死女鬼几次想要靠近他们,可只要靠近,就被那些无形阳气一撞而退,几次碰壁之后,她便悻悻然远去,去一些贫寒市井人家抓挠柴门院墙,一些睡意深沉的,鼾声如雷,是全然听不见外边的动静,只有一些睡眠浅的,吓得瑟瑟发抖,惹来她的咯咯而笑,愈发瘆人。
陈平安见那吊死鬼没有真正入室害人,也就当没看见。
躺在屋檐上,翘起二郎腿,取出折扇轻轻晃动清风。
脉络最怕拉长,两端看不真切,一旦上达碧落下及黄泉,又有那前世来生,高低、前后皆不定。
更怕一条线上枝丫交错,岔出无数条细线,善恶模糊,相互交缠,一团乱麻。
尤其是当一条线被拉长,无非再就事论事,那么看得越远,就会越吃力。
就像那女鬼吓人扰民,任何修道之人将其打杀,都不算错,积攒阴德也有理,可若是再稍稍看远些许,这玉笏郡城周边的凡夫俗子,晓得了天地之间有鬼物,以后歹念一生,想要为恶之时,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善恶有报、世道轮回这个说法?那女鬼游曳夜间,只要她未曾真正害人,到底该怎么算对错是非?又或者她当年为何上吊而死,能够执念不散,沦为鬼物,又是遭了什么冤屈?
陈平安闭上眼睛,一觉睡到天明。
如今修行,处处时时皆是,所以当下怎么游历,走得快慢,都无所谓了。
这天清晨时分,陈平安出城的时候,看到一行四人大大咧咧揭下了一份官府榜文,看样子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那拨窃据寺庙鬼物的麻烦。
陈平安有些疑惑,这四人,两女两男,穿着都不算鲜亮,不是装穷,而是真不算有钱,年纪最大的,是个二境武夫修为的中年男子,那少年应该是他的徒弟,勉强算是一位纯粹武夫,至于两位女子,瞧着应该是姐妹,也是刚刚涉足修道之路的练气士,气府蕴含的灵气淡薄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若说那位假扮说书先生的梦粱国大修士,能够让陈平安看出二境练气士修为,却偏偏心生警惕,其实还是气象使然。
眼前这四位男女,就真的只是道行浅薄了。
对付那头在郡城中飘荡的白衣吊死女鬼,估计不难,但是城外那座寺庙,明摆着是鬼物成群的声势,并且胆敢霸占一座原本香火不错的寺庙,将僧人全部驱逐,他们四人,应该很难对付才是,一个不小心,没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,在那寺庙给包了饺子都说不定。
陈平安想了想,便没有直接出城,听他们四人自以为无人听闻的窃窃私语,是一些先去城中店铺购买黄纸多画符箓、将身上那颗金锭研磨成金粉的琐碎言语,一位两颊被冻出两坨红晕的少女,还说最好是能够与官府讨要些定金,再通过郡守的公文,去城隍庙和文武庙那边借来几件香火熏陶的器物,咱们胜算更大,金铎寺之行,就可以更加稳妥了。
少年有些埋怨,说为何不降服那些狐精兔魅,这笔官府和那大户人家的总计两笔赏钱,定然挣得轻松些,风险不大。
那个身材修长、中人之姿的年长女子,便与少年轻声解释说一旦被金铎寺鬼魅知道他们的行踪,只会严加戒备,就更难成功了。
陈平安听他们交谈的口气,很郑重其事,并无半点轻松,不像汉子揭下榜文时那么英雄气概。
陈平安便离开郡城,去往那座相距三十里路的城外金铎寺。
然后在离着金铎寺还有七八里的一处路边行亭,在那边歇脚等待,行亭外就是依山的溪水潺潺。
一直等到晌午时分,才等到那一行四人的身影。
陈平安不等他们靠近,就开始向金铎寺行去。
背着竹箱,手持行山杖,放缓脚步,好似文弱书生,吃力行路。
四人很快就跟上那位白衣书生,擦肩而过的时候,为首汉子手持一只大香筒,他瞥了此人一眼,很快就收回视线,看似憨厚木讷的少年咧嘴笑了笑,那个读书人也就跟他也笑了笑,少年就笑得更厉害了,哪怕已经转过头去,也没立即合拢嘴。
那个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,但是没有开口,她妹妹想要开口,却被她抓住了袖子,示意妹妹别多事,少女便作罢,但是两坨天然腮红的少女走出去几步后,仍是忍不住转头,笑问道:“你这个读书人,是去金铎寺烧香?你难道不知道整个人玉笏郡百姓都不去了,你倒好,是为了抢头香不成?”
那个读书人抹了把额头汗水,喘了口气,笑道:“我是刚来玉笏郡,有朋友与金铎寺僧人相熟,说是去那边可以借宿读书,既清净,又不花银子。”
少女正要说话,已经给她姐姐掐了一下胳膊,疼得她脸蛋皱起,转头低声道:“姐,这大白天大日头的,附近不会有寺庙鬼魅来刺探消息的。这读书人若是跟着去了金铎寺,到时候咱们与那些鬼物打起来,咱们到底救还是不救?不更为难?反正不救的话,便是杀了妖魔挣了银子,我良心上还是过不去。我要与他知会一声,要他莫要去白白送死了。读书哪里不好读,非要往鬼窟里闯,这家伙也真是的,就他这么糟糕的运气,一看就没金榜题名的好命。”
她姐姐叹息一声,用手指重重弹了一下少女额头,“尽量少说话,拦下了读书人,你就不许再任性了,这趟金铎寺之行,都得听我的!”
少女欢天喜地,放慢了脚步,与那读书人并肩而行,与前边三人越来越远。
少女第一句话就很有灵气了,“这位读书人,可曾婚配,你觉得我姐姐长得咋样?”
那负笈游学的外乡读书人笑道:“姑娘就莫要说笑了。”
少女蓦然而笑,“逗你玩呢。”
然后少女板着脸,“接下来就不是玩笑话了,那金铎寺现在很危险,有一大帮凶鬼横空出世,在暮色中赶跑了僧人,连一位会些佛法的方丈都死在了当场,还死了好些逃跑不及的僧人和香客,它们占着寺庙,可是真会吃人的,所以你就别去了,如今寺中一个光头和尚也没有。真不是我吓唬你,你要是不信,可以去郡城那边打听打听,如果我骗你,你不过是白跑一趟,可如果没骗你,你岂不是要枉死他乡?还怎么考取功名,光耀门楣?”
那读书人问道:“那你们怎么去烧香?”
少女一跺脚道:“你就看不出我们是降妖除魔的能人异士?!”
读书人愣了一下,大笑道:“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,姑娘莫诓我了。”
前边女子和汉子对视一眼,都摇了摇头。
少年更是扯了扯嘴角。
唯有腮红讨喜的少女有些急眼了,“我姐姐说你们读书人犯倔,最难回头,你再这么不知轻重,我可就要一拳打晕你,然后将你丢在行亭那边了,可这也是有危险的,万一入夜时分,有那么一两头鬼魅逃窜出来,给它们闻着了人味儿,你还是要死的,你这读书读傻了的呆头鹅,赶紧走!”
读书人傻乎乎道:“我这会儿饿坏了,囊中羞涩,真没法子走一趟郡城来回,我等下就在金铎寺外边看一眼,如果真没有半个香客僧人,我立即掉头就走。”
少女哀叹道:“我姐说了,那些道行高深的鬼物,可以运转神通,煞气遮天,黑云避日,到时候你还怎么跑?”
少女往前边喊道:“姐,我还是把这个呆头鹅先带回郡城吧,大不了我跑得快些,一定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金铎寺。”
她姐姐怒色道:“时辰都是我们事先选好的,就是担心寺中鬼物能够白天现身,尽量多张一些贴符箓,一旦那拨恶煞凶鬼可以驾驭乌云笼罩寺庙,少了你,我们怎么办,你是想要事后帮我们三人收尸不成?之前那次风波,你忘了?!”
少女闷闷不乐,哦了一声,垂头丧气,对那读书人说道:“读书人,走吧,我们又不认识,不至于拿你寻乐子,故意骗你金铎寺鬼魅出没的。”
但是那个读书人让她气得眼眶子泪花儿打转,竟然执意说一定要到金铎寺门口看一眼。
她就要伸手给他一拳,他好心当作驴肝肺,可她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他去涉险送死。
不曾想那个书呆子竟然向后退了一步,“姑娘可别动手打人啊,君子动口不动手,若是给你打晕了摔在行亭不管,到时候给人偷走了我的竹箱,你赔我钱?”
少女转过身,快步跟上姐姐,抬手使劲抹了把脸庞。
她觉得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昧良心的人。
她都快要伤心死了。
可是她又忍不住转头去看,那个家伙还真跟着。
当她犹豫要不要来一记黑拳的时候,好家伙,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、该笨的时候不笨,竟是站住了不往前走。
少女刚要骂他几句,已经给姐姐抓住胳膊,“别胡闹了!”
少女低下头。
陈平安会心一笑。
看来是让一个好人失望了。
他依旧缓缓跟在后边,双方距离越来越远。
少女刚想要转头,却被她姐姐怒斥道:“非要害死我们,你才开心对不对?你就不怕那人其实是恶煞帮凶的伥鬼?”
少女终于不再转身。
低头走路,一脚一个小石子。
她姐姐哀叹一声,“你这性子,迟早要吃大亏的。好心恶报的事情,我们这一路,见过的还好吗?”
少女哦了一声,不反驳。
远处,白衣书生百无聊赖,将一颗颗石子以行山杖拨回原来位置,微笑道:“真是这样吗?”
临近金铎寺,少女偷偷转头,山路迂回一弯又一弯,已经见不着那个读书人的身影。
四人再前行一里路,视野豁然开朗,年轻女子神色凝重道:“到了。”
汉子点点头。
只见那金铎寺内淡淡的煞气流转不定,只是极为稀薄,风吹即散,女子疑惑道:“似乎不太对劲,昨夜我们远眺寺庙,阴煞之气,不该如此少。”
汉子思量片刻,说道:“这是好事,兴许真是大日当空,逼得那些污秽鬼物只能遁地不出,正好让我们师徒张贴符箓、撒糯米倒狗血,由你们布下阵法。到了黄昏时分,天有余晖,再以雷霆手段将它们从地底打出来,这群阴物没了天时地利,我们便稳妥了。”
年轻女子点点头,转头对那个跃跃欲试的妹妹说道:“打起精神来,别掉以轻心,阴物的鬼蜮手段,层出不穷,这金铎寺真要是一处诱敌深入的陷阱,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少女眼神熠熠光彩,“姐,你放心吧。”
到了金铎寺大门口,两腮通红的少女身形矫健,一掠上墙头,大殿前边的地上,躺着许多白骨,应该都是那些不幸遇难的僧人香客,她迅猛丢掷出一张以昂贵金粉写就的黄纸符箓,刚好贴大殿门楣上,符箓竟是半点没有燃烧的迹象,片刻之后,她转头说道:“前殿暂无鬼物,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门上贴符,进入后,只管绕墙撒米。”
然后姐妹二人开始兔起鹘落,率先进入寺庙,在墙头、廊柱各处张寻常的贴黄纸符箓,唯有一些类似大殿门上、匾额的重要地方,才张贴那些金粉研磨做朱墨的珍稀符箓。
师徒二人,更是在寺外便随手丢了香筒,分别摘下包裹,取出一只只装有沉甸甸陈年糯米的棉布袋子,以及几只装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,开始从前殿那边熟门熟路地“布阵”。
一直到这座占地广袤的寺庙最后,四人碰头,都安然无恙。
唯独一座大门紧闭的偏殿内,少女说煞气很重,所以他们合力在门窗、屋脊翘檐张贴了数十张黄纸符箓,屋顶是年轻女子亲自贴符,然后少女开始将瓦片一块块掀去,任由阳光洒入这座偏殿,里边传来一阵哀嚎声,以及黑雾被阳光灼烧为灰烬的呲呲声响。
四人最后落在偏殿门口。
相视一笑。
年轻女子手持一条当年倾家荡产才买来的缚妖索,四十颗雪花钱!
她妹妹更加古怪,先前念念有词,蹲在地上,掏出一只绣袋,打开绳结后,那些模样各式的古老铜钱便自行滚动四散。
至于师徒二人,赤手空拳。不过汉子挂了一圈飞镖在腰间,刻有符箓篆文,显然不是江湖武夫的世俗兵器。
女子和汉子相视一笑。
看来寺中邪祟的道行,不如双方预期那么高深,而且十分畏惧日头阳光。而且不出意外的话,金铎寺根本没有数十头凶煞聚集,只是玉笏郡的百姓眼太过畏惧,以讹传讹,才有了他们挣大钱的机会。
真是撞了大运!
说是鸿运当头都不过分了!
先前在郡守衙署那边,与那个扣扣搜搜的官老爷一番讨价还价,连哄带骗再吓唬,这才得了官府出钱白银五千两的承诺,若只是这点银子,哪怕他们历经千辛万苦,镇压了金铎寺中盘踞不去的鬼物,也绝对不划算,万一有个伤亡,更是不值,但是除了衙署悬赏之外,还有大头收入,便是太守答应下来的另外一笔银子,是城中富贵香客愿意凑钱添补的三万两银子。如此一来,就很值得冒险走一趟金铎寺了。
不曾想白捡了一个大漏。
汉子心中大喜,环顾四周,志得意满,只要收拾了偏殿内的鬼物,就可以打道回府,与衙署讨要那三万五千两白银,到时候按照事先说好的三七分,他们师徒二人也该有一万两银子出头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