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蜮谷北方京观城,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缓缓收起手掌,当那个年轻人没能瞧见城门的福星鬼物后,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庐镇,这位京观城城主讥讽一笑。
高承此时此刻,不再是白骨嶙嶙的模样,而是恢复了生前模样,只不过依旧相貌平平。
明天再去铜臭城?
高承想起那只被年轻人悬挂腰间的养剑葫。
它轻轻按住刀柄,开始等待那个女子宗主的离去。
青庐镇里边的光景,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,准确说来是两处,但是每次窥探,必须慎之又慎,一来严格意义上说,青庐镇其实不属于鬼蜮谷这座小天地,二来有竺泉在那边盯着,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宝压阵,所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运用起来,十分凝滞模糊,只能勉强看个大概。
但是即便那两枚棋子为此泄露了行踪,还是很值得的。
高承其实更希望那个年轻人,能够走出青庐镇,往北方多走几步。
看样子,那个家伙一定会继续北游的。
现在就只等那个姓贺的小道姑离开鬼蜮谷即可。
她在京观城内。
再加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姜尚真。
形势就会变得极其复杂。
高承闭上眼睛,双手轻轻按住王座把手,是两颗亡国皇帝的头颅。
夜幕降临。
那流霞舟缓缓升空。
高承站起身,瞬间来到宝舟之上。
贺小凉望向这位京观城城主,似笑非笑。
高承蓦然想通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,放声大笑,以拳捶胸,沉声道:“虽然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做,可这些歪来绕去的,我都不管,总之只要成了,我京观城将来必有重谢!”
贺小凉不予理睬。
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做,什么都没有说。
高承不再耽误那艘宝船离开鬼蜮谷,很快就返回京观城王座,并且大手一挥,主动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,将鬼蜮谷与骸骨滩之间打开了一扇大门。
墙头之上,姜尚真果然没有去乘坐那艘流霞舟,而是继续在墙头上散步,仰头望向天幕那处如同门扉的窟窿。
流霞舟一闪而逝。
重返骸骨滩后,身后大门瞬间关闭。
骑鹿神女小心翼翼问道:“主人,这是为何?”
贺小凉淡然道:“世间道侣,总是福祸相依的。而我贺小凉更是以福缘深厚,著称两洲,所以我在哪里,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侣,那么他自然可以福缘不断。双方越近越是如此,而我在本命相冲、消磨道行的京观城内,自然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骑鹿神女有些言语凝滞,“所以我才会走出了画卷?所以主人才会故意来到这座鬼蜮谷,又在今夜离开了?”
贺小凉一言不发。
骑鹿神女脸色惨白。
骸骨滩上空云海中的贺小凉,突然转头,微微张大嘴巴,她脸上不知是喜怒哀乐,最终恢复平静,深深望了一眼南方。
骑鹿神女战战兢兢。
贺小凉转过头,只说了一个字,“走。”
京观城内,姜尚真瞥见那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后,狠狠抹了把脸。
老子这次是真服气了。
这也能想得到,做得到?
高承猛然站起身,怒气冲天,怒吼道:“飞剑留下!”
大圆月寺内,老僧仰头望月,双手合十,微笑道:“善哉。”
青庐镇那边。
从南边客栈屋脊处,两次金光闪烁后,一位换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轻剑客,刹那之间便来到天幕不远处,手持剑仙,一剑劈开了天幕,御剑直去披麻宗祖师堂。
竺泉按住刀柄,悬空而停,目视北方。
这位披麻宗宗主非但没有拦阻,反而为那个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、然后双方做了笔不小买卖的年轻剑仙,为他帮忙盯住北边的动静。
京观城内,一具身高千余丈的白骨刀客,轰然现身,竟是要一刀劈开天地屏障,去往骸骨滩外,追杀那个年轻剑仙。
姜尚真哈哈大笑,丢出一张比先前两张“雪花钱网”更加巨大的网,先前那两张不过是儿孙网,这一张才是祖宗网。
大网瞬间缠住那高如山岳的白骨脚踝,将其狠狠往下一拽,姜尚真一掠而起,以一片柳叶开天地,竟是完全舍了那张价值数十颗谷雨钱的重宝大网不要了,飞出天幕窟窿之际,姜尚真转头笑道:“你这骨头架子,来打我啊,来打我啊,来啊,不来你就是我周肥大爷的乖孙儿……”
姜尚真嘴上撂着狠话,半点不耽误脚底抹油就是了。
鬼蜮谷内,竺泉出刀,一道白虹从南往北,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。
更有一剑如虹,起始于白笼城,斩中白骨头颅处。
竺泉咦了一声,问道:“蒲骨头,你这是作甚?其实垂涎我的美色已久,所以才妇唱夫随?”
那青衫白骨淡然道:“我辈剑客行事,天地无拘束。”
竺泉和蒲禳一人出刀,一人出剑,阻拦那头巍峨如山的白骨撕裂天幕屏障。
骸骨滩外。
陈平安一路御剑向披麻宗本山的那座祖师堂,抹了把额头汗水,咧嘴一笑。
我也是一剑破开过天幕的人了。
痛快。
披麻宗祖山名为木衣,山势高耸,只是并无奢华建筑,修士结茅而已,由于披麻宗修士稀少,更显得冷清,唯有山腰一座悬挂“法象”匾额、用以待客的府邸,勉强能算是一处仙家胜地。
三天前,木衣山就开始封禁,不再待客。
不但如此,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楼也开始戒严,历练之人,可出不可进。
从奈何关集市,到壁画城,再到摇曳河一带,以及整座骸骨滩,都没觉得这有何不合理。
因为更不合理的事情都已经见识过了。
先是壁画城三幅天官神女图在同一天,变成白描图。
相较于之后的天大变故,这还不算什么,骸骨滩诸多修士还沉浸在三桩福缘已经有主的失落当中,没过多久,便一个个亲眼见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,深夜时分,骸骨滩大地之上,凭空出现一具巨大白骨,高如山岳,它以无敌之姿露面,应该是那位鬼蜮谷京观城城主高承的法相,以蛮力一举撑开了天地屏障,当本该乖乖隐匿在阴冥地界的白骨法相现世,与阳间便起了大道冲突,白骨与骸骨滩灵气摩擦,流光溢彩,绽放出一阵绚烂火花,衬托得那尊白骨法相如远古火神降临人世。
那白骨显然是在追杀一抹火速往南掠向木衣山祖师堂的金色光线,虽然高承被出自的鬼蜮谷一刀一剑拖延,出刀之人,悬停空中,与千丈白骨对峙,小如米粒,但是每次出刀,风雷大震,光华暴涨,远远一击,如架长桥,观其气象,定然是披麻宗宗主竺泉无疑,只是犹有一剑,声势丝毫不逊玉璞境竺泉,一条条璀璨剑气起于大地,剑光如虹,极快即直。
肩头歪斜的白骨法相,似乎在鬼蜮谷内犹有另外的牵制,可仍是高高举起一掌,重重压下,顿时卷起一座阴煞熏天的厚重云海,鬼哭狼嚎,云海好似堆积了十数万死后不得超生的厉鬼亡魂,苦苦挣扎苦海之中。
云海朝披麻宗祖师堂那边迅猛压去,随后披麻宗护山大阵开启,从木衣山中掠出千余披甲傀儡,一位位身高数丈,披挂符箓铁甲,浑身金光银线流转不定,撞向那云海,云海不断被削薄,可下坠之势犹在,木衣山中,一拨拨披甲英灵,前赴后继,最终云海与数千披麻宗打造出来的山水英灵傀儡相互绞杀,最终双方玉石俱焚。
与此同时,一条光线从木衣山祖师堂蔓延下山,如雷电游走,在牌坊楼那边交织出一座大放光明的阵法,然后一尊身高五百丈的金身神灵从中拔地而起,手持巨剑,一剑朝那白骨法相的腰部横扫过去。
京观城高承的白骨法相一击不成,鬼蜮谷与骸骨滩的接壤处,又有金身神灵骤然出剑,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剑锋,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,一时间整座骸骨滩天摇地动,白骨法相抡臂甩开巨剑,身形下坠,瞬间没入大地阴影中,应该是退回了鬼蜮谷那座小天地当中。
金身神灵亦是退回阵法当中,那条光线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师堂,凝聚为祠堂内一座青铜蛟龙塑像嘴中所衔的一颗宝珠。
骸骨滩的夜幕,缓缓归于寂静。
半山腰处的那座仙家府邸内。
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庞兰溪,坐在一张石桌旁,使劲看着对面那个年轻游侠,后者正在翻看一本从羊肠宫搜刮而来的泛黄兵书。
庞兰溪虽然岁月小,但是辈分高,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传,有几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声小师叔,至于更多的中五境修士,便只能喊他小师叔祖了。这三天,府邸内就眼前这个青衫剑客一个客人,庞兰溪先前来过几次,出于好奇,该聊的聊过的,该问的也问过了,对方明明很真诚以待,也未故意卖关子兜圈子,可事后庞兰溪一琢磨,好像啥也没讲到点子上啊。
很难想象,眼前此人,就是当初在壁画城厚着脸皮跟自己砍价的那个穷酸买画人。
当时青梅竹马的她还要自己跑出铺子,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显露黄白物来着,原来他们都给这家伙蒙骗了。
在祖师堂管着戒律的宗门老祖不愿泄露天机,只讲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说,不过临了感慨了一句,这点境界,能够在鬼蜮谷内,从高承手中逃出生天,这份本事真不小。
庞兰溪就愈发好奇在鬼蜮谷内,到底发生了什么,眼前此人又怎么会招惹到那位京观城城主了。
陈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国武将撰写的那部兵书,想起一事,笑问道:“兰溪,壁画城八幅壁画都成了白描图,骑鹿、挂砚和行雨三位神女图脚下的铺子生意,以后怎么办?”
庞兰溪也有些烦恼,无奈道:“还能如何,杏子她都快愁死了,说以后肯定没什么生意临门了,壁画城如今没了那三份福缘,客人数量一定骤减,我能怎么办,便只好安慰她啊,说了些我从师兄师侄那边听来的大道理,不曾想杏子非但不领情,她与我生了闷气,不理睬我了。陈平安,杏子怎么这样啊,我明明是好心,她怎的还不高兴了。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?”
庞兰溪点头道:“当然。”
陈平安笑容更浓,“兰溪啊,我听说你太爷爷手上还有几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图,而且是你太爷爷最耗时、最用心的生平最得意之作。”
庞兰溪愣了一下,片刻之后,斩钉截铁道:“只要你能帮我解惑,我这就给你偷画去!”
陈平安有些无语,伸手示意已经站起身的庞兰溪赶紧坐下,“君子不夺人所好,我也不觊觎那几套廊填本,只希望你能够说服你太爷爷再动笔,画一两套不逊色太多的硬黄廊填本,我是花钱买,不是要你去偷。一套即可,两套更好,三套最好。”
庞兰溪有些怀疑,“就只是这样?”
陈平安点点头。
庞兰溪还是有些犹豫,“偷有偷的好坏,坏处就是定然挨骂,说不定挨揍一顿都是有的,好处就是一锤子买卖,爽利些。可要是死皮赖脸磨着我太爷爷提笔,真正用心绘画,可不容易,太爷爷脾气古怪,咱们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领教过的,他总说画得越用心,越神似,那么给世间庸俗男子买了去,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心诚则灵,没有这份虔诚打底子,你太爷爷可能就画不出那份神韵了,不然所谓的丹青圣手,临摹画卷,纤毫毕现,有何难?可为何还是你太爷爷一人最得神妙?就因为你太爷爷心境无垢,说不得那八位神女当年都瞧在眼里呢,心神相通,自然生花妙笔。”
庞兰溪眨了眨眼睛。
这到底是实诚话,还是马屁话?
府邸之外,一位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,腰间悬笔砚,他转头望向一位至交好友的披麻宗老祖,后者正收起手掌。
白发老人问道:“这娃儿的境界,应该不晓得我们在偷听吧?”
老祖笑道:“我帮你掩了气机,应该不知道,不过世间术法无数,未必没有意外。只看他能够逃出鬼蜮谷,就不可以常理揣度。”
白发老人抚须而笑,“不管如何,这番言语,深得我心。”
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随姜尚真进入壁画秘境之人,“真舍得卖?”
这位庞兰溪的太爷爷庞山岭,年轻时候曾有宏愿,发誓要画尽天下壮观山岳,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在披麻宗这边落脚扎根了,庞山岭小声问道:“咱们再看看?我倒想听一听,这外乡小子会如何为兰溪指点迷津。”
老祖皱眉不悦道:“人家是客人,我先前是拗不过你,才施展些许神通,再偷听下去,不符合咱们披麻宗的待客之道。”
庞山岭瞪眼道:“兰溪已经丢了骑鹿神女的福缘,若是再在情关上磕磕碰碰,我倒要看看兰溪的师父,会不会骂你个狗血淋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