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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3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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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生停顿片刻,有些惆怅,“至于避暑娘娘是怎么攀附上的这位英灵,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,不知道喽。”

两人一起行走于山脊小径,陈平安见他转头,往悬崖那侧张望,出声说道:“别打那两头妖物的主意。”

书生奇怪道:“与你熟悉?”
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熟。”

书生愈发纳闷,“那你庇护它们作甚?留着祸害……也对,如今微末道行,几百年是注定出不了鬼蜮谷的,祸害不了人。”

陈平安缓缓道:“有灵众生,修行不易。”

书生打量了一眼陈平安,“还真受伤了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那头金丹阴灵想要故伎重演,对我施展那跗骨阴影,一剑劈碎后,给那搬山猿抓住机会,砸了一锤,随后法宝齐至,只好用掉了一张价值万金的符箓,我直现在还心肝疼。”

陈平安心情郁郁,不止是心疼,而是不但用掉了仅剩的一张金色材质缩地符,还让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,以后再想连用两张金色缩地符,以剑仙劈开鬼蜮谷和骸骨滩的小天地禁制,可能会有变故。

书生发现这人在说到搬山猿的时候,语气有些细微变化,给他敏锐察觉,笑问道:“怎么,跟搬山猿有仇?”

陈平安神色自若道:“给它狠狠砸了一记流星锤,还不算有仇?”

书生双手负后,大摇大摆,笑眯眯道:“岂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晕血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,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觉得欠我人情的,不如将那把唬人的飞剑,或是铜印送我,作为补偿?”

书生大袖乱挥,鬼叫连天道:“好人兄,算我求你了,能不能别惦念我那点家底了?你再这样,我心里发慌。”

陈平安眺望北方一眼,说道:“到了黑河,还是老规矩,三七分?”

书生大为意外,赧颜道:“这多不好意思。”

陈平安呵呵一笑。

书生瞬间领会方才的言下之意,随即嬉皮笑脸道:“还是五五分吧,和气生财,和气生财,实在不行,四六分账,好人兄六,我四就成。”

两人往北而行,拣选山野小路,跋山涉水,陈平安一路飞掠,兔起鹘落,书生御风而游,不快不慢,只是与陈平安并肩而去。

当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树上,举目远眺。

书生随口问道:“我在广寒殿杀那避暑娘娘,你为何不拦上一拦,这头月宫种,能够修成金丹,岂不是更加不易?”

陈平安置若罔闻。

随后陈平安带头,两人途径铜绿湖,再小心翼翼绕过铜官山,如精锐斥候衔枚而走,路线隐蔽,悄无声息。

书生有些惊讶,行家里手啊。

是走惯了山水的?

可为何又不像那山泽野修?

来到黑河畔,陈平安已经摘了斗笠和剑仙以及养剑葫,覆上一张老者面皮,还让书生换一身装束,然后丢给他一张朱敛打造的少年面皮。

书生半点不犹豫,没有任何排斥,反而觉得极有意思。

黑河蜿蜒长达两百余里,算不得什么大江大河,只不过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,已算不错。

出身大圆月寺的那两鼋占据此河,作威作福已久。

黑河水势汹涌。

在上游还建造有一座娘娘庙,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,只不过祠庙是理所当然的淫祠不说,小鼋更没能塑造金身,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当样子,不过估计它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,也不敢堂而皇之将金身神像放在祠庙当中,过路的元婴阴灵随手一击,也就万事皆休,金身一碎,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损,还要凄惨。事实上,金身出现第一条天然裂缝之际,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的心寒之时,那意味着所谓的不朽,开始出现腐朽征兆了,已经全然不是几斤几十斤人间香火精华可以弥补。而佛门里的那些金身罗汉,一旦遭此劫难,会将此事命名为“坏法”,更是畏惧如虎。

就像道家神仙历经千辛万苦,好不容易修成了无垢琉璃身,结果到头来,无垢便有垢,如何擦拭心境都没办法抹去,怎能不怕?

书生对此,感触尤为深刻。

崇玄署历史上那几位,都是因此而兵解,不得真正的大超脱。

夜幕中,两人走入那座祠庙。

竟是空无一人,毫无阻拦。

书生双手负后,环顾四周,笑道:“好嘛,彻底当起缩头乌龟了。这可如何是好?”

陈平安问道:“你就没点辟水开波的术法神通?”

书生点头道:“有倒是有,当年在路上捡了颗破碎大半的避水珠,只是远远不如我那师妹饲养的辟水兽蚣蝮,如果有了这蚣蝮,便是大江大河里边隐藏极深的龙宫,都能轻松寻见。一头屁大的玩意儿,那对犄角更是一指长度,可随便那么一晃头颅,就可以掀起百丈巨浪,真是令人羡慕。”

陈平安哦了一声,“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去把师妹喊来?”

书生哈哈大笑,抖了抖袖子,手掌托起一颗雪花晶莹的珠子,将那珠子往嘴里一拍,然后化作一阵滚滚黑烟,往河水中掠去,没有半点水花溅起。

陈平安继续逛这座祠庙,与世俗王朝享受香火的水神庙,差不多的样式规制,并无半点僭越。

到了庙中那座主殿,跨过门槛,仰头望去,发现神台上的那位覆海元君塑像,不高,严格遵循一位中等河神该有的礼制。

神像女子相貌魁梧,手持大斧,确实不算好看。

陈平安走出主殿,逛了后殿,并无异样,便返回祠庙大门口,坐在台阶上,耐心等待那书生的返回。

心中所想,却是关于大源王朝那座崇玄署云霄宫的书上记载。

与三郎庙一样,都是在北俱芦洲久负盛名的仙家府邸,只不过云霄宫还占着一个崇玄署的名头,所以涉世更深。

北俱芦洲佛门昌盛,大源王朝又是一洲中部一家独大的存在,佛道之争,必然激烈。

但是大源王朝既然能够崇道抑佛到了设置崇玄署、由道门管辖一国佛寺的地步,除了大源卢氏皇帝的一心向道之外,云霄宫的雄厚底蕴更是关键所在。

在龙泉郡,魏檗经常会在牛角山仙家渡口迎来送往,又知道陈平安要游历俱芦洲,所以准备了不少俱芦洲仙家势力的相关书籍、档案,云霄宫是几大重点关注势力之一,因为陈平安还提及过那条必然要走一趟的入海大渎,而大源王朝恰好是大渎途径之地,不但如此,大源王朝对于这条大渎重视异常,以至于在大渎沿途各国境内,不止是自己的藩属国,而是所有国家境内,都专门设置了监渎官、水潦官,官职颇高,分别相当于六部侍郎和从三品武将,历史上不是没有与大源王朝关系疏远的国家,朝野上下,竭力反对,将自家国土之上竟然有别国官员,视为莫大国耻,大源王朝曾经三次出兵征伐,不惜被一洲南北骂为穷兵黩武,还与儒家书院交恶,都源于此。

崇玄署云霄宫的建立过程,简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它道统和那佛门势力的衰落史。

拆庆新宫天官殿为崇玄署天元殿,取嘉灵观巨木大料以造云霄宫老君堂,破云海寺宝华殿材料以造崇玄署牌坊楼,又拆甘露寺取料以为云霄宫家祠,林林总总,大源王朝开国前期,历朝历代皆有这类事情,如此豪制,此后的各位大源卢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,历史上下令数位宗室亲王亲自主持,大兴土木,为崇玄署和云霄宫次次扩充规模,京城之内,任何有碍崇玄署风水的建筑,一律拆除,在废墟遗址上分置云霄宫旁支道观,以镇气运,道观名称,皆是大源王朝历史上所用之年号,全部交由云霄宫道人住持事务,大小道观内的任何纠纷,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。

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,俨然一洲道脉之首。

可事实上,那位已经南下滞留宝瓶洲多年的天君谢实,才是一洲道统的真正执牛耳者。

陈平安有些好奇,这两者之间的关系,是相看两厌,只是势力旗鼓相当,于是老死不相往来?还是各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,除之后快?

陈平安抬头望去,河水翻滚依旧,水声极大。

那书生还是没有返回。

但是陈平安突然站起身,掠向河畔。

水势变得近乎凶险,不断有河水漫过河岸。

好重的血腥气。

片刻之后,黑河远处,书生跃出河面,一手拽住一位魁梧女子的脖颈,拖拽前行,那女子披头散发,身上披挂铁甲破碎不堪。

书生踏波而行,如履平地,见着了陈平安后,抬手挥动,“好人兄,久等了。”

书生离得祠庙近了,将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随手丢在岸边,一阵翻滚,那女子仰面到底,满脸血污。

书生来到陈平安身边,笑道:“一顿好找,方才水底一战,险象环生,亏得我默念了几句好人兄保佑,这才化险为夷,不然差点就要给这娘们掳去当了压寨夫婿。”

陈平安瞥了眼那个闭眼装死的覆海元君。

书生一袖挥去,打得那头小鼋直接陷入大坑当中。

书生啧啧道:“这位水神娘娘,真是好兴致,水底洞府之前,专门开辟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台的地方,上边摆放了一副副白骨,都曾是有幸成为她夫君的可怜虫,每具白骨身边,还点燃一盏魂灯,好一处灯火辉煌的盛景,好一个郎情妾意绵延千百年。若非我在洞府外边,威胁要将这座高台打烂,这位水神娘娘还真未必肯出来见我,事实上,便是我闯入其中,她要真铁了心躲藏,还真未必找得到她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那些本命魂灯,给你打灭了没有?”

书生点头笑道:“自然,这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德。比起杀了那位避暑娘娘,胜过多矣。好人兄,你真是我的福星。”

陈平安蹲在那座大坑旁边,里边的女子已经坐起,抬头尖叫道:“天受日月星辰,地受水潦尘埃,有情众生受苦受难!这是那些男子命里该有的劫数!”

书生闻言大笑,朝她伸出大拇指,“天花乱坠,说得我都差点信了。”

陈平安看着那位女子,问道:“那你自己的劫数,算到了吗?”

那女子厉色道:“我们父女,与大圆月寺有旧,你们敢杀我?!”

陈平安沉默不语。

书生以心声告之,“不急动手,咱们拿她钓大的。这位水神娘娘还算好找,那老龙窟,传说千曲百弯,太难找到老鼋的踪迹了。”

陈平安轻轻点头,聚音成线,问道:“她的老巢,没有搜刮一通?”

书生依旧是以心神涟漪与陈平安言语,遗憾道:“这家伙也心狠,见机不妙,给我擒拿之前,直接运转神通关闭了洞府大门,破也破得开,就是太消耗光阴,没个把时辰,很难打开。历来水底的大小龙宫,修士最怕这个,难找又难开,实在是与山根水运牵连太深,很容易取宝不成,一个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,水运一炸,江河翻滚,反而闯祸。若是人多的地方,那就是动辄淹死几千几万人的惨事了。这里自然无此忧虑,等会儿钓出那头老鼋,咱哥俩再去水底探宝,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,只会更快开门。”

陈平安始终凝视着那位黑河精怪,笑道:“我在水底可支撑不了多久,不像你,有辟水法宝在身,我的灵气消耗太快,一旦全力出剑劈砍洞门,你再给偷偷我来一下,飞剑紫芝刺几下,铜印砸两下,再变出几张云霄宫杀伐符箓来,我岂不是要葬身鱼腹。木茂兄,你说对不对?”

书生一脸正气道:“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!”

陈平安说道:“稍后你只管自己去水底那座府邸取宝,既然我没有出半分力,那就三七分,你七我三。”

书生嘀咕道:“这也能分去三成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我在河面帮你望风,你没有后顾之忧,只管安心搜寻宝物。不过事先说好,你有咫尺物在身,我无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宝物和钱财,事后分账,全凭你的良心了。”

书生问道:“那八二分账,如何?”

陈平安答应下来,“可以。”

见陈平安如此干脆利落,书生反而狐疑起来,试探性问道:“莫不是你将洞府家底,与那广寒殿地库做了个大致比较,到时候觉得分到手少了,你就要恶从胆边生,与我撕破脸皮了?”

陈平安会心一笑,道: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

书生蹲在地上,唉声叹气。

那女子见这两个男人似乎在以心声默默交流,瞅着不像是要立即杀她,便愈发骄横,怒道:“还不赶紧放了我,饶你们不死!不然等我爹来了,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!我那被毁去的妾意台,重建之日,就要先拿你们两个挨千刀的,来点水灯!”

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乐不可支的书生,开口道:“你骗了这种货色主动出门,没什么值得自满的吧?”

书生摆摆手,“我可不是什么自满,就是觉得好玩而已。换成真正的山水神祇,品秩再低,只要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,怎么都不会这么说笑话的。这鬼蜮谷不成气候,死活打不出去,给就那么点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压在这螺蛳壳里边,终年不见天日,看来是有理由的。”

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望向河面某处。

书生笑道:“客人来了。”

一位老儒生模样的水族精怪从河面探头探脑,犹豫了半天,才畏畏缩缩凑近。

仍是不敢上岸靠近两人,就站在河水中,颤声道:“黑河大王要我捎话给两位仙师,只要放过了覆海元君,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,任由两位仙师取走,就当是结了一桩善缘。”

坑底女子低下头去。

书生调侃道:“你这老爹,真是不忧心你的死活啊,就派了个虾兵蟹将过来应付咱们?”

那女子只是低头不言,先前气焰全无。

那精怪战战兢兢道:“两国交战,不斩来使。不管两位仙师答不答应,都应该让我去老龙窟回话的。”

书生给逗乐了,转头望向陈平安,“怎么讲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那你回吧。就说我们答应了这个条件。”

书生补充道:“这位覆海元君,得先留下。”

那精怪哀嚎道:“黑河大王要我务必将元君娘娘带回去啊。”

陈平安说道:“办事不利,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,可总好过必然死在这里好吧?”

精怪缩了缩脖子,立即转身遁水而逃。

书生说道:“我这就去强攻水底洞府大门?”

陈平安指了指坑底女子,点头道:“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,你将她带在身边便是,说不定半路被你说通了,她还能自己打开大门,省去许多麻烦。”

双方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,书生再次将那魁梧女子攥住脖颈,拖拽在手中,陈平安跟随书生一起往上游赶去。

最后书生入水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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