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道再乱,总有不乱的那么一天。
开在陋巷中的狗肉铺子,今晚还是客满为患,生意相当不错。去年盛夏时分,大骊蛮子虽然破了城,可其实根本就没怎么死人,大军继续南下,只留了几个据说极其精通石毫国官话的大骊蛮子,守着郡守官邸那边,不太抛头露面,这还要归功于本地的郡守老爷怕死,早卷起金银细软跑了,据说连官印都没拿走,换了一身青色儒衫,在大骊马蹄还相距很远的一个深夜,在贴身扈从的护送下,悄然出城远去,一直往南去了,显然就没有再返回朝廷当官的打算。
铺子里有个肌肤黝黑的哑巴少年伙计,干干瘦瘦的,负责接人待物和端茶送水,一点都不伶俐。
听说是边关那边逃过来的难民,老掌柜心善,便收留了少年当店铺伙计,大半年后,还是个不讨喜的少年,店铺的熟客都不爱跟少年打交道。
这天暮色里,客人渐稀,店铺里边还漾着那股狗肉香味。
陈平安要了一壶郡城这边的土酒,坐在临近大门的位置,老掌柜正在跟一座熟客喝酒,喝得酩酊大醉,满脸通红,跟众人说起那个宝贝孙子,真是让只有一斤酒量的老人有了两三斤不倒的海量,喝着喝着,倒是没忘记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,可不能喝高了,就少收钱,如今世道不太平,郡城也好,临近的村野也罢,出门买狗就都难了,客人也不如以往,客人兜里的银子,更是远不如前,所以如今更得精打细算,孙子读书一事,开销大着呢,可不能事事处处太拮据了,白白让孩子的同窗瞧不起。
读书老爷们,可都要那面儿。
那个瘦黑瘦黑的少年伙计还在忙忙碌碌,收拾着一张桌上的酒肉残局,身影背对着陈平安。
陈平安吃过了菜肴和两碗米饭,又要了几碟子佐酒小菜,喝酒不多,筷子没停,菜碟都已经快空了。
陈平安突然喊了声那个少年的名字,然后问道:“我等下要招待个客人。除了土鸡,店铺后院的水缸里,还有新鲜捕捉的河鲤吗?”
少年漠然点头。
陈平安笑道:“那就去告诉一声厨子,可以做菜了,菜做好了,我那个朋友就可以上桌。对了,再加一份春笋烧猪肉。”
少年还是点头,去了后院,与那个正坐在灶房歇息的汉子一通比划手势,刚刚得以喘口气的汉子,笑着骂了一句娘,摇头晃脑站起身,去杀鸡剖鱼,又得忙碌了,只是做买卖的,谁乐意跟银子过意不去?少年看着那个汉子去看水缸的背影,眼神复杂,最终默默离开灶房,去鸡笼逮了只最大的,结果给汉子笑骂了一句,说这是留着给他儿子补身体的,换一只去。少年也就去鸡笼换了一只,干脆挑了只最小的,汉子还是不满意,说同样的价格,客人吃不出菜肴的分量大小,可是做生意的,还是要厚道些,汉子干脆就自己去鸡笼那边挑了只较大的,交给少年,杀鸡一事,少年还算熟稔,汉子则自己去捞了条活蹦乱跳的河鲤。
少年瞥了眼角落的狗笼,快速收回视线。
第一盆红烧河鲤端上了桌。
少年发现这个客人所说的朋友还没来。
陈平安只说再等等,等第二盘菜上桌好了。
等到春笋烧肉和葱姜鸡块都上了桌,少年发现客人的朋友还是没来。
少年就要离开。
只见那个病恹恹的棉袍男子突然笑道:“菜上齐了,就等你落座了。”
少年一脸茫然。
狗肉铺子里边只剩下一桌客人,老掌柜已经口齿不清,还在那边使劲劝酒,当然自己更是没少喝,看情形,估计这顿饭不给打折的念头,早已抛之脑后。
陈平安对少年说道:“想必你已经知道,我猜出你的身份了,而且你一样猜出我是一位修行中人,不然你不会上次除了端酒菜上桌,都会有意无意绕过我,也故意不与我对视。既然如此,我邀请你吃顿饭,其实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。饭菜酒水,都是你端上来的,我该害怕担心才对,你怕什么。”
少年犹豫不决。
陈平安看了眼远处那一桌,微笑道:“放心吧,老掌柜已经喝高了,那桌客人都是寻常老百姓,听不到你我之间的言语。”
少年坐在陈平安对面,却没有去拿筷子。
陈平安夹了一筷子河鲤鱼肉,身体前倾,放在少年身前的那只饭碗里,又夹了笋干肉和红烧鸡块,还是放在了少年碗里。
少年皱紧眉头,死死盯住这个奇怪的外乡客人。
陈平安这才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,扒了一口米饭,细嚼慢咽,之后问道:“你打算杀几个人,掌勺的汉子,肯定要死,拥有一手‘摸狗’绝活的老掌柜,这辈子不知道从铺子买来、从乡野偷来了多少只狗,更会死。那么那个蒙学的孩子呢,你要不要杀?这些在这间狗肉铺子吃惯了狗肉的熟面孔客人,你记住了多少,是不是也要杀?”
少年双手搁放在膝盖上,双拳紧握,他眼神冰冷,压低嗓音,沙哑开口,“你要拦我?”
陈平安反问道:“拦你会如何,不拦你又会如何?”
少年沉声道:“你敢拦我,我就敢杀你!”
陈平安一手持筷夹菜,笑着伸出那只空闲手掌,示意少年先吃菜,“且不说你这点微末道行,能不能连我一并杀了。我们不如先吃过饭菜,酒足饭饱,再来试试看分生死。这一桌子菜,按照如今的市价,怎么都该有七八钱银子吧,这还是这间狗肉铺子价格公道,换成郡城那些开在闹市的酒楼,估摸着一两五钱的银子,都敢开价,爱吃不吃,没钱滚蛋。”
少年凝视着那位年轻男人的眼眸,片刻之后,开始埋头吃饭,没少夹菜,真要今天给眼前这位修道之人斩妖除魔了,自个儿好歹吃了顿饱饭!
少年开吃,陈平安反而停下了筷子,只是倒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,小口抿着酒,直接双指捻起那一只碟子里所剩不多的花生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