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中秋转眼就来了,一轮明月照在皇城之上,城墙之内,纤毫毕现,有如白昼。
但在李俅眼中,这月光惨白,让人心头发寒。
门被推开,周相仁缓步走了进来,李俅侧过脸去,故意不看周相仁,周相仁啧啧了两声。
“今日白天的大典可真热闹,比起庆王那一天热闹得多啊,长安城的百姓来了不知多少,还有许多洛阳城的百姓,几日前就从洛阳乘辙轨列车来,专门为了观礼。啧啧,那场面,看过之后,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……”
“住口”
李俅厉喝一声,须发皆张,瞪视着周相仁,目光中满是怨毒。
周相仁却哂然一笑,失去皇权的李俅,连没牙的老虎都比不上,只能算是没牙的猫。
当初李俅在登基之后,便有意冷落他,扶植别的太监取代他,虽然他韬光养晦,亦被迫得退无可退。如今,他还有什么顾忌的,若不是叶畅有交待,他甚至愿意亲自下手,解决这个在他看来的“后患”。
“庆王莫非以为现在还是你当天子的时候?如今可是女帝即位,寿安殿下……不,陛下今晨已择吉时登基,庆王在这深宫中,只怕还不知道吧?”
李俅如何不知道,他虽然被禁在宫中,却并不意味着完全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,更何况,是寿安登基称帝这样重大的事情
寿安登基称帝,在所有人看来,这是一个平衡的结果,让旧士大夫与叶畅为灵魂人物的新权贵之间,实现了某种妥协,也让皇权由李氏向叶氏逐渐过渡
因为在整个过程中,并没有出现血流漂杵的现象,几位皇族自尽,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,被百姓打死的那些差役,更是无人提起。故此,朝廷内外都是极力鼓吹,认为这样和平的权力转换,自古少有,可见是女皇陛下与卫王殿下泽被天下,乃至万民归心。总之大肆鼓吹,还让史官将之郑重记入史册,称之为“不流血之鼎革”,亦有人称之为“光荣鼎革”。
虽然国号仍是“唐”,国主仍姓李,可是在这些人眼中,鼎革之势已经完整,只等着平衡过渡了。
自然少不得一轮封赏,只不过这些与李俅无关,他被改封为庆王,但允许保有旧皇宫,并居住于此。这等优厚,曾让群臣十分担忧,但寿安与叶畅还是坚持如此。
“现在你是来赶我离开这里么,我告诉你,休想,叶畅不是不愿意担上弑君之名么,除非他杀了我,否则休想我搬出皇宫”李俅嚎叫道:“来吧,来杀我,来杀我,我不惧”
“你若不惧,早就自我了结了,拖到现在还装什么模样?”周相仁实在忍不住又讥讽了他一句,然后道:“不过你放心,女帝有旨,此处宫阙,改为庆王府,归你所有,另外,每年拨款十五万贯,用于维持庆王府一应开支。”
“什……什么?”
李俅张着嘴,再度愣住了。
不是来赶他走的,那他方才一番做作,难怪引来的只是嘲弄与讥笑。
叶畅与寿安对待李唐皇族相当厚遇,按照与李隆基的血统远近,李唐宗室都有一份不菲的年金。李俅的标准最高,是十五万贯,当然,这笔钱是供李俅整个家庭所用,既包括他们家的衣食住行,也包括雇请仆役内监使女、宫室维修,若是李俅还要支撑一个大摊子,那么十五万贯可能还不够花费。
这么算下来,整个李氏宗族,每年要从叶畅这儿拿去二百余万贯的钱,叶畅虽然能赚钱,对此也是挺肉疼的。
得知此事之后,李俅心里,百感交集,好一会儿,长叹了一声,终究没有再骂叶畅。
原本以为性命肯定不保,却不曾想,叶畅还拨年金与他,这份器量他望尘没及。此时他心里,也生出浓浓的愧意,只恨不该听了小人谗言,非要猜忌叶畅,以至于今日。
都怪元载那厮,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
他心中咒骂的元载,此刻却在自己甚为熟悉的地方,虽然已经夜深,却依然睡不着。
说熟悉,那是因为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京兆府的牢门,月光就透过大牢的缝隙照在他脚前。他在这里曾经担任过主官,将不少商会会首与国子监诸生关到这里,只不过那时他志得意满,根本不曾想到没多久自己也会住到这里来。若当时想到,就该令人将这里的环境改上一改,至少,不象现在一样,弥漫着一股腐臭味儿。
牢门突然传来吱的一声,是被人打开了,元载立刻上前,抱着栅栏大叫:“放我出去,放我出去,我是冤枉的……”
一个马灯被举了起来,然后,元载听到熟悉的咳嗽声,他愣住了,叫声也嘎然而止。
王忠嗣苍老憔悴的脸,他妻子凄凉哀婉的脸,还有刘晏平静的脸,在那灯光照耀下,先后出现在他视线里。
元载心里忽喜忽忧,既希望这是来放他的,又害怕这是让他与亲人见最后一面。
他知道王忠嗣与叶畅关系有些复杂,但至少在这十年里,两人的关系相当不错,所以王羊儿才在叶畅身边,成为战功赫赫的勇将。王忠嗣若是出面,求到叶畅处,叶畅当真有可能会卖个人情。
但他更知道,自己算是把叶畅得罪狠了。
李俅与叶畅的关系之所以那么僵,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窥测出李俅心底对叶畅的猜忌,从中推波助澜而致。
“王公,我到外边去一会儿,有什么事情,你自与他说吧。”刘晏向王忠嗣拱了拱手,然后有些厌恶地看了元载一眼,自顾自离开了。
狱卒搬了张椅子,王氏扶王忠嗣坐下,王忠嗣缓缓叹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