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王缙失望了,叶畅不仅没有丝毫窘迫,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他看了看纸,又看了看王缙,然后对王昌龄道:“那人说他将旧诗稍改,成长短句,只可惜身边诸人不擅曲子,无人能配曲而唱。”
说完之后,叶畅落笔下去,连连挥点,片刻之后,那原本一气呵成的字句中,便出现了标点句逗。
“黄河远上,白云一片,孤城万仞山。羌笛何须怨,杨柳春风,不度玉门关……”
有人吟了出来,然后举座尽默。
众人的目光,都转到了王缙身上,因为这标点句逗一出,原来缺一字的诗,就便成近来新兴的曲子词了。
诗歌在盛唐此际,已经成熟,而且在唱诗的基础上,又出现了曲子词,按照固定的格律与曲调,进行传唱。
故此,虽然曲子词还难登大雅之堂,受到部分正统文人和诗人的歧视,但也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东西。叶畅拿出这个来,众人并不觉得难以接受。而这是给王缙的一记沉重耳光。王缙尚未想到如何应付,那边王昌龄已经热泪滚滚,呜咽出声。
“是季凌,正是季凌,非季凌无此手笔!”他低声叫道。
王昌龄乃是跟着王维、王缙兄弟一起来的,在立场上来说,他应该与王缙接近,但此时睹词思人,想起已经去世的王之焕,他怎能不失态流泪!这是给王缙的第二记沉重耳光。“某受此事启发,便觉句逗尚有可用之处,文章华美,若是入不通句逗之人眼中,容易被误认为不学无术。”叶畅将方才王缙所说“不学无术”四字重重地咬了一遍,然后笑道:“王夏卿海内文章名家,你说是也不是?”
这是叶畅的直接反击,也是给王缙的第三记沉重耳光。
王缙突然体会到元载在青龙寺佛塔上的感觉了。
与叶畅相争,最大的问题是,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会翻出一张什么牌来。
这便是叶畅多出千年历史见识而带来的智慧了。
“常闻叶十一梦仙之事,原先某还以为传言有误,今日闻之,竟然果真如此!夏卿兄,你无须再试了!”
这个时候出声打圆场的是裴迪。
王维急得团团转,可是他性子较懦,临机缺变,倒是裴迪,为人开朗豪爽,因此能在这时给王缙一个台阶下。
王缙心中犹是不甘,但他不是元载那样愣头青,他看了叶畅一眼,感觉到叶畅似笑非笑的神情,便知道自己今天要生生吃下这三次沉重耳光。
而且裴迪的台阶,也只是让他退得不那么难看,今日事隋传出去之后,他的名声还是要受损。
裴迪又笑道:“叶十一郎有所不知,就是前日,摩诘、夏卿二兄,并少伯先生与某游青龙寺,于寺上见十一郎大作,谈及梦仙之事,某见识短陋,只说绝无此事,与夏卿兄相约,若见了十一郎,必相戏试。出主意的是某,若十一郎欲怪,便罚某酒吧!”他这般一说,叶畅对他顿时好感大起。一个愿意自折而维护朋友的人,总是能让人好感的。“裴启之说出此语,便当罚酒,莫非我叶十一是这等无量之辈?”他佯怒道。
周围之人看到他方才打王缙的脸,当真是左一下右一下,可谓毫无收手之意,心中都是暗诽,你还真是无量之辈。但此时气氛终于缓了过来,没有谁自讨没趣,去寻这个晦气。
毕竟玉真长公主坐在那边,若是争吵惹怒了她,只怕谁都没有好果子吃。
“十一郎是妙人。”玉真长公主笑了起来:“裴启之亦是妙人,好,好,我这便令人谱成曲子,唱那首长短句。”
她手中有皇宫梨园中精通音乐的伶人,加上还有王维这音律大师在,因此没有多久,便谱好了曲子。伶人唱罢,余音绕梁不绝,众人想到王之焕已逝,也不禁怅然。
“曲虽成,却未曾有曲名,今日法师为地主,还请法师为此曲赐名。”叶畅这个时候起身向着玉真长公主行礼道。众人心中再次暗骂,这厮倒是会拍马屁!此曲因为今日的轶事,显然要扬名后世的,谁给这曲取了名,其名字便也会随之流传。叶畅提出此议,实际上就是给玉真长公主一个文坛留名的机会,而且这是雅事,玉真长公主自然笑纳。他们只是嫉妒,同时也有些怅然,自己一时沉浸于今日事与曲中,未曾及时反应过来。
玉真长公主沉吟了一会儿:“王季凌原句为凉州词,我便改一字,换凉州词为凉州仙吧。叶十一梦中遇仙,得王季凌此句,也算应景。”众人自然都是抚掌称赞叫好的,玉真长公主也算有气魄,原本叶畅还以为她会以自己的封号为名,叫什么“玉真子”,此际看来,她能结识盛唐无数文人,也不完全是因为她的长公主身份。
“饮胜!”有人道。
“饮胜!”
叶畅也举杯同众人一样,将酒饮尽,此时人多,他的事隋不宜说出,因此他没有提及正事。
王昌龄频频向他举杯劝酒,大约是回忆起老友了。
没有王缙闹事,宴乐的气氛就好了起来,随着时间推移,院子里也象是沸腾一样。叶畅没有去凑热闹,那些陌生人忌惮他言辞犀利,也不敢来招惹他,因此与叶畅谈话最多的,还是杜甫与王昌龄。
过了一会儿,叶畅发觉,玉真长公主悄然退席,而王维也同样退席了。
又过了会儿,便见一个侍者来,将王缙招走。
叶畅苦笑,他虽然给玉真长公主每年带来几千贯的收益,但在这个女人心目中,终究是比不得她的老情人王维的。因此虽然叶畅乃是约定之客,而王维等为不速之客,但是玉真长公主还是毫不犹豫地先与王维相会。
让叶畅心中不安的是,王缙此前对他的敌意。
这种敌意方才已经被他教训了一次,可是当王缙与王维独白面对玉真长公主时,可以想见,他必然要进谗言。
因为主人离去的缘故,宴乐的气氛渐渐淡了下来,到后人在场诸人都有些尴尬。直到许久之后,才见玉真长公主换妆而出,又唤来梨园伶倌歌舞一番,这才宴罢散去。
但是王维兄弟却是再未出现了。
他们肯定没有离开,否则裴迪与王昌龄不会留在此处,玉真长公主应该是先将他们安顿下来。
叶畅琢磨着王缙有可能在哪一方面为难自己,然后感觉有人拉了自己一下,他回过头,便见一个侍者呶嘴示意。
叶畅会意,跟着那侍者离开,不一会儿,来到侧院,只见玉真长公主斜倚胡床,两个道姑打扮的使女正在为她捶背捏脚。她眉宇间,有股抹不去的倦意。无论她如何保养得体,总是年过半百,这样半天热闹,虽是让她欢喜,但也让觉疲倦了。
见着叶畅,她虽未坐正,但一扬眉,那股倦意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女子的风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