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里两人,围着火盆烧着给小团子的东西。火光跳跃在锦月和弘凌的脸上,再暖的颜色和温度,也暖不了心。
因为爱情,生下这个孩子,也仿佛因为彼此越走越远,孩子,也一同被老天收了回。
时而如今,他们之间仿佛除了一段不美的回忆,再也不剩什么。
只恨时光无情地流,不能停留在当年彼此最美好的一刻,让时间一点点将那时的美好剥离、碾碎。
……
纸钱、衣物、鞋子等等都烧光了,锦月和弘凌都没有说话,静静守着火盆里最后一粒火星僵冷成灰。
锦月背过身,冷道:“你走吧!七七已烧完,小黎的魂魄,也已走远……你我自此,不必再见。”
身后似有沉沉的脚步声朝门口移了移,锦月看见脚边男人被烛火拉长的高大影子印在了跟前,一顿。
“走之前,我想最后想问你一句话。”弘凌面朝门外,也背对锦月,“你真的,爱他吗?真的,想嫁给他?”
“弘允与我青梅竹马,对我千依百顺,我有什么理由……不爱他。”锦月对他说,也对自己说。
弘凌双拳紧紧收在袖子下,紧攥得有些发颤:“所以,你是真心想嫁给他。”
锦月想说“是”,可是忽然胃里一阵恶心,强烈地想要干呕,锦月一慌,死死咬住牙关、忍了下去。
地上的影子久久得不到回答,越发的僵硬,最后冷冷淡声说:“他,是比我会照顾你。往后……祝你幸福,与心爱之人,白头偕老。”
弘凌大步决然离去,尉迟府为大婚而布置的红绸轻轻飘着,他那一抹素色,在喜庆的嫣红中越发显得凄清。
直忍到弘凌走远,锦月才软在茶几旁,扶着茶桌翻江倒海的干呕起来。
“姐姐,姐姐你怎么样!”香璇忙进来,端热茶给锦月顺气、漱口,锦月才缓过气来。
“太子可发觉姐姐怀孕了?”
锦月摇头,香璇和姑姑周绿影才放下心来。
周绿影道:“院子里的两位侍医是五皇子亲自挑选来的,想来信得过,让他们开了一副止吐的药,莫在大婚那天出问题才好。”
……
弘凌从尉迟府出来,还是上次的长街。这次同来的是李生路和将江广二人,另外还有刀疤脸书生模样的将领,兆秀。
因为最近一月弘凌出宫频繁,且都是七日,是以上次受了仇敌弓箭手伏击,羽箭伤了他腹部。
长安城里想要他命的人太多,出了重重宫墙仿佛四处都是要他命的人。是以这次军师角色的兆秀坚持让弘凌带他们三个。
江广追在弘凌身侧着急道:“殿下,大后天锦月夫人就要入尚阳宫了,咱们明天必须行动了殿下。奴才要不连夜去准备?”
“撤了。”
“殿下?”
“本宫说,撤了。”
李生路更为狡猾,给了江广个眼色让他退一边,别太聒噪,三随扈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跟在弘凌身后,不打扰。
弘凌也不骑马奔回宫,独行在夜晚寂静黑暗的街道上,一语不发。
街道两旁,万家灯火已灭,家人团聚在屋中安睡,弘凌踽踽独行在看不见尽头的长街,显得格外突兀。
光线太过昏暗,不管弘凌怎么虚着眼睛也看不见,那尽头是什么,只是一片黑。
“众叛,亲离……”他呵笑了一声,忽地捂住胸口不由一呕,喉头便有些腥甜。
心中翻涌情绪令他四肢发麻,神志、思维也开始不对劲。
弘凌使劲锤了自己太阳穴一拳头,闭眼努力驱散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维,想要清醒。心中又不觉自嘲,是不是有一日,他连他自己,也会离了自己,成为一个可笑的疯子?
“杀!”一个轻而急促的声音一响,而后是衣料摩擦的悉率声,和一排涌上来的杀手。
江广、兆秀、李生路立时围上来护住弘凌。
刺客见敌寡己众,不由嗜血而笑,可当他们围上去兴奋刺杀之后,才发现又有一队宫中高手从外头将他们包围。
“该死,中埋伏了!”
“为了五皇子,咱们拼了!为天下苍生,杀了这满手血腥的太子!”
“拥立五皇子为储君,杀了这恶鬼……”
“……”
一翻惨烈厮杀,弘凌却自始至终都没抬眸,在刀光剑影里、血肉横飞里,朝着那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一步一步走。
江广、李生路、兆秀三人都是跟随弘凌在大漠战场出身入死的高手,一翻血拼都杀红了眼。
最后一个刺客被李生路横剑刺穿胸腔,抽出血溅三尺。厮杀声,自此平息。
李生路疾步上来抱剑禀告:“太子殿下,是端亲王和六皇子的人,不是尚阳宫的。看来,弘实和童贵妃他们已经有心和皇后和五皇子决裂了,此番才嫁祸他们。”
弘凌模糊得有些错乱的神志,在看见李生路所握长剑剑刃上,滴滴答流动的粘稠鲜血时,视线有了焦距。
这一抹,黑暗中唯一的流动红色,如此清晰地呈现他眼前,弘凌似乎闻到血液散发的腥热之气。
流动的血滴仿佛提醒,告诉着他这一条路,是什么路!
弘凌再侧目看向前头看不见头的黑暗,脑子清醒了,挥手夺过李生路的剑一掸,血流过剑身后落入黑暗,剑刃立刻更加银亮,映着他的侧脸。
他走入黑暗,不再停留。
尉迟府被红绸装点了遍,朱漆烫金钉子的大门也大开着仿佛迎接来往的客人。
婚前两日,宫中衣着鲜亮的侍者排着整齐的队伍,入了尉迟府,伺候锦月,为大婚做准备。
近来太皇太后愈发病重,宫人告诉锦月说“已是时而清醒时而混沌”,只怕是挨着一口气,等着宠爱的曾孙成家立业。
因为婚事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,是以通婚书也才送来半月而已,现下还摆在桌上。
锦月心中任由宫人们折腾,焚香、洒吉祥水去晦气、供上如意石榴红玉祥瑞等等,心中却有些说不上为什么的淡淡惆怅。
若是,当年没有她突发奇想的和弘允约定一年之期,去寻找命定的情爱,自己应该早在六年前刚刚及笄之时,就已经走这些礼仪,嫁入了尚阳宫成为他的妻。
而今看来,却仿佛有种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的宿命感。
可,命这个东西,谁又说得清。
“姐姐,这通婚书可需要放在柜子里一并带进宫去?”香璇捧起十日前尚阳宫一队函吏送来的通婚书。
锦月正由一双蓝锦衣、头戴珠花的侍女伺候着梳发,篦子沾了御用的桂花油膏梳过锦月乌黑长发,一丝丝,芬芳而润泽。
锦月不能动身子,抬抬手,香璇捧过来。
通婚书是约定成婚的凭证,装在掐金丝、吉祥如意纹包边儿的楠木盒子里。
盒子长一尺二,象征十二个月;宽一寸二分,象征着十二个时辰;木板厚二分,象征两仪;盒盖厚三分,象征三才。通婚书宽八分,象征八节,并用五色的丝线束着。
每一处,都预示着天长地久、时时刻刻地相守,预示着吉祥如意、百年好合。
锦月打开信函,上头是弘允用小楷写的字迹。
虽说从小到大看了不少弘允的字画,每一张,都是写得极好的。
然而,锦月看见这张求娶约定的通婚书时,还是不觉惊叹。
他竟能将字,写得这般认真,这样的俊秀工整。
香璇莞尔而笑,从锦月手上拿走婚书,折叠放好:“姐姐就别再看啦,明日就能见着五皇子殿下了。”盖好盒盖,“五皇子才情当真高,这样的俊的字,我也只在藏书阁里书画大师遗作上见过一回。”
一旁为锦月梳发的侍女轻笑道:“五皇子殿下为了将这礼函写到最好,整整写干了一砚的墨呢。”
闻言屋中几个侍女都轻轻掩口而笑。
梳发的婢女忽觉说漏嘴,道:“锦月姑娘可千万不要告诉殿下你知道,殿下……殿下不让奴婢们说……”
锦月微微点头:“他为何不让你们说?”
那侍女笑:“哪个男子不想自己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保持最完美高贵的形象?何况咱们五皇子殿下是真正的天之骄子,当然也希望让姑娘一直仰视他,依赖他,他在姑娘心中一直是完美的。”
大部分时间,他都是接近完美的,锦月心说,然而却不觉想起那晚,弘允爬窗被她撞见,尴尬而不动声色地爬下来。
“哦”了一声,锦月不再多说。
就这样折腾了两日,这些宫人们果然不愧是伺候天家主子的,不愧是皇后派来的,个个有双巧手、绝活。
铜镜映着锦月的模样,香璇和姑姑周绿影站在一旁都看得吃惊。
“以前就知道姐姐生得美,只是不爱打扮,今天一看当真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。”香璇拉着锦月的袖子,“姐姐你老实说,你其实是下凡来的对不对?”
周绿影也看得眼发红,跟着香璇点头,眼泪忍不住下来,赶紧别开头擦了去。
锦月从铜镜里看她:“绿影姑姑是想起我娘了,是吗?”
周绿影点头。“小姐和白夫人长得颇为相似,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好女子。可惜美人情场多磨难,夫人韶华早逝,奴婢心中止不住有些难过。”
香璇安慰她:“姑姑莫哭,看姐姐不是已经找到好归宿了吗?白夫人天上有灵,也会开心的。”
好归宿。锦月低低重复了这句话,不觉有些恍惚。
这屋子里的喜庆红绸,凤冠霞帔,真的,是送她出嫁么。她真的,要嫁给弘允了……
“你们说,尚阳宫,真是我的好归宿吗……”
周绿影一擦眼泪,扬起带泪的笑容:“当然是,这天底下血统最尊贵的儿郎,即将成为小姐的夫君了。小姐当开开心心,好好睡一觉,明日做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,入主尚阳宫。”